（一）

       快下班時，趙秘書推門而入，蘇市長，錢總找您，您看……

       寬大的辦公桌后，一位額頭寬大、目朗神豐的中年人從文件上抬起頭來，笑道，這小子又來干什么？這工程是那么好包的嗎？讓他進來吧。

       建筑老板錢萬達一身名牌走了進來。他先拍了拍趙秘書的肩膀，低聲道，什么時候一起坐坐？然后滿臉諂媚地高聲說，蘇市長，您越來越容光煥發(fā)了，肯定會有好事呀。

       蘇子亭不禁笑道，呵，錢總就會說笑，難不成你還會看相？

       錢萬達點頭哈腰道，哎喲，不敢，不敢，在您面前，我是什么總啊，還不是要靠您賞口飯吃?？梢f看相呀，我還真會，我看您一年不出，準能由副市長升市長！

       蘇子亭臉一沉，飯可以亂吃，話可不能亂說，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？

       錢萬達看了看門口，壓低聲音道，蘇市長，那工程招標會馬上就開始了，還要您多費心??！說著，一張金卡悄悄遞了上去。

       蘇子亭皺了皺眉，把卡往外一推道，你這是干什么？

       錢萬達急忙按住金卡，神秘一笑，道，密碼是6個8，數(shù)也是6個8。

       蘇子亭一陣煩躁，拿走拿走，我還有事呢。說罷，對門口喊道，小趙，咱們出去一趟。

       錢萬達的手像觸了電一樣，將卡收了回去。

       邊往外走，蘇子亭邊對錢萬達道，要把心思放在提升施工質(zhì)量上，多做出幾個樣板工程，就這樣吧。說著，不顧錢萬達失望的神情，就準備上車。

       這時，趙秘書遞過外套說，明天周末我再陪您去省里古玩街看看吧？

       錢萬達看著蘇子亭遠去的車影，若有所思。

（二）

       晚上，蘇子亭剛打開家門，女兒蘇蓮兒撲到了他懷里。

       蘇子亭開心地笑著，抱著女兒轉(zhuǎn)了一圈，妻子楚惠嫻嗔怪地說，蓮兒，你都快上高中了，還像個小孩子一樣。

       蘇蓮兒嬌憨地說，誰讓爸爸難得回家吃晚飯的？爸爸，你來看我畫的畫。

       蘇子亭看著蘇蓮兒畫的水彩，欣慰地說，這是畫的咱們一家吧，看看你在畫里笑得都沒眼睛了。

       蘇蓮兒揉著蘇子亭的肩頭，笑著說，老師夸我有進步呢，爸爸，明天你陪我去公園寫生吧，蓮花都開了呢。

       蘇子亭沉吟了一下，道，蓮花最是難畫，不僅要畫其形，更要畫其神，才能將蓮花的品格畫出來，好在蓮花花期長著呢，再等等吧，爸爸忙過了這一陣一定陪你去。

（三）

       《國色天香牡丹圖》的紙卷已經(jīng)略略泛黃，蘇子亭用放大鏡細細地看著，嗯，你看這以鮮艷的胭脂紅設(shè)色，含有較多水分，再以茂密的枝葉相襯，顯得花開富貴，生氣蓬勃，應(yīng)是“清末海派四大家”之一吳昌碩老先生的晚年之作。

       蘇子亭將放大鏡擺在桌上，一下一下地揉著太陽穴，這是稀世珍寶啊，錢總從何處得來的？說罷，饒有興致地斜看著錢萬達。

       錢萬達張大了嘴，不會吧？我前幾天回老家，到一個遠房親戚家做客，他客廳掛了這幅畫，我看著怪好看的，他正好有求于我，見我喜歡便送給我了，我想著您是書畫大家，想請您鑒定一下……

       蘇子亭笑道，真的假的？錢總好有福氣啊。

       錢萬達順桿爬，我哪有什么好福氣？要有，也是沾蘇市長您的福氣，你說什么吳昌碩、有昌碩的，我也不認識，既然蘇市長看得上，您就留下吧，反正對于我是牛嚼牡丹、暴殄天物。

       蘇子亭臉色一喜，又笑罵道，你小子跟我還拽上詞了，實話告訴你吧，這畫是名家所作，能值上百萬，我可不能要。

       錢萬達接著裝傻充愣，不可能，絕對不可能，窮鄉(xiāng)僻壤的，怎么會有那么值錢的東西！再說，我是粗人，也看不懂，好畫還得配雅人不是？

       蘇子亭笑了笑，輕描淡寫道，你小子算是摸透我了，行吧，就放這兒讓我欣賞兩天，過幾天再讓人給你送去。

（四）

       桌子上玫瑰花正嬌艷地開著，蘇子亭摟著情人金小珊在沙發(fā)上說話，小珊，你喜歡什么花呀？

       金小珊看了蘇子亭一眼，調(diào)笑道，我呀？最喜歡兩種花，有錢花，隨便花。

       蘇子亭聽了，也不禁笑起來，你呀，錢給你的還少嗎？

       金小珊卻幽幽地說，其實，我不喜歡有錢花、隨便花，我還是喜歡你送我的玫瑰花，畢竟，這說明你心里有我……要真問我喜歡什么花，我喜歡你把時間和精力花到我身上。

       蘇子亭拍拍金小珊的臉，我這不是來陪你了嗎？ 

       金小珊更來勁了，可是你一會兒就得走，你什么時候能離婚娶我啊？

       蘇子亭一聽便轉(zhuǎn)移話題，天不早了，說著便要起身。

       金小珊忙拉著蘇子亭，哎，跟你說個事兒，我弟弟大學(xué)畢業(yè)了，學(xué)建筑的，你給他找個工作唄。

       蘇子亭有些不耐煩，好了，知道了，我走了。

       金小珊眼淚汪汪，倚在門框上一動不動。

（五）

       天上的月亮圓了，蘇子亭捧著一束百合回到了家，楚惠嫻迎上前來，接過花，道，都老夫老妻了，你買花干嘛？

       蘇子亭脫著外套，說道，今天不是咱們結(jié)婚十五周年紀念日嘛，我推掉很多應(yīng)酬回來的。

       晚餐時，蘇子亭與楚惠嫻將紅酒碰杯，抿了一口，相視而笑。

       蘇子亭似有所指問道，惠嫻，你喜歡什么花？

       楚惠嫻看著花瓶里的百合，慢慢地說，我喜歡百合，美美滿滿，百年好合。

       蘇子亭點頭道，嗯，我也喜歡，百合確實清新淡雅，香而不濃。

       楚惠嫻突然笑道，其實呀，我最希望你能永遠喜歡我這朵家花，不去招惹外面的野花。

      蘇子亭臉一紅，忙掩飾道，我什么樣的人你還不知道嗎？這么多年咱們都是吃苦過來的。

（六）

      在熱火朝天的施工現(xiàn)場，蘇子亭和錢萬達戴著安全帽，迎著細雨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。蘇子亭看了一眼遠處的記者，邊走邊吩咐錢萬達，這橋是百年大計，我是頂了很大壓力的，你一方面加緊施工，另一方面要把好質(zhì)量關(guān)，出了問題，我唯你是問。

      錢萬達拍著胸脯，大表決心道，蘇市長，您放心吧，我一定天天泡在工地上，直到把這橋修好，為咱市的經(jīng)濟發(fā)展作貢獻。

      蘇子亭擺擺手，別說這些沒用的，只要你少掙點錢就行了，誰也沒讓你在工地上天天泡著，我給你找了一個能幫你的人。

      這時，金小珊的弟弟金小海從工人中跑過來，蘇子亭說，這是金小海，跟我親弟弟一樣，你看著隨便安排就行了。

      錢萬達愣了愣，忙笑著說，怎么能隨便安排呢，直接干項目經(jīng)理吧，小海，跟著哥好好干，保管你發(fā)財。

      蘇子亭不再理他，走到一個正在干活的工人身邊，蹲下去親切地問，怎么樣啊？工資能按時發(fā)嗎？伙食好不好？

      工人很拘謹?shù)卣f，工資每月都給，吃得也不錯。

（七）

      在辦公室，蘇子亭正全神貫注地品味著《國色天香牡丹圖》，半晌，才把放大鏡擺在一邊，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。

      電話忽然響了，蘇子亭接起電話，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來，老同學(xué)，你們市長要調(diào)走，這可是你的機會?。?/span>

      蘇子亭精神大振，怎么樣？我有希望嗎？

      楊書通在電話里得意一笑，省里有我?guī)湍愦蛱街?，當然好得多，但你要多活動活動啊?/span>

      蘇子亭掛了電話，陷入了沉思，手在畫上摩挲著，眼里充滿了戀戀不舍。

（八）

      大量的救護車和警車呼嘯而至，警燈刺眼地閃爍著，正在修建的大橋已經(jīng)坍塌，蘇子亭下車后便沖到了事故現(xiàn)場。

      在水泥鋼筋下面，仍有工人被壓著，武警正在組織救援，一個工人仰著臉，對前來的蘇子亭說，我快不行了，讓俺媳婦好好供俺兒上學(xué)，欠賬不怕，用我的賠償金……說著，眼角流出血淚來。

      蘇子亭也滿含熱淚，連聲道，別說話，別說話，一定會救你出來！看著驚慌失措的錢萬達，蘇子亭低聲怒道，怎么回事？

      錢萬達聲音發(fā)顫，只是貪圖水泥便宜了一些，沒想到，沒想到……

      蘇子亭平復(fù)了一下情緒問，傷亡多少人？

      錢萬達結(jié)結(jié)巴巴地說，小海當場被砸死了，現(xiàn)在還有六個工人埋在下面。

      蘇子亭內(nèi)心充滿了內(nèi)疚，臉一下子灰了。

（九）

      一個郁郁蔥蔥的墓園，排列著整齊的墓碑，天下著蒙蒙細雨，蘇子亭將一束菊花擺在地上，怔怔地看著墓碑上的照片。

      金小珊不住垂淚，小海，姐姐對不起你啊，抽泣了一陣，突然指向蘇子亭，尖聲道，都是你害了他！

      蘇子亭兩眼通紅，神情悲痛，站在那里沉默不語。

      這時，有兩個人拿著公文包走過來道，蘇子亭，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，經(jīng)省紀委監(jiān)委研究，決定對你實施留置措施，請跟我們回去接受組織審查調(diào)查。

      蘇子亭驚愕萬分，回過頭來看了一眼金小珊，木木呆呆地被人帶走了。

（十）

      半年后。

      蘇子亭穿著囚服，戴著手銬，面色蒼白。

      隔著玻璃，蘇蓮兒似乎長大了很多，拿起話筒，話還未說，卻哭了出來，爸爸，你答應(yīng)過要帶我去畫蓮花的。

      楚惠嫻站在旁邊，也不禁抹起了眼淚。

      蘇子亭羞愧萬分，蓮兒，爸爸對不起你，你要好好學(xué)習(xí)，別因為爸爸分心……

      蘇蓮兒打斷蘇子亭的話，爸爸，你為什么給我取名叫“蓮兒”？

      蘇子亭喃喃地道，因為，生你的時候我很喜歡《愛蓮說》。

      楚惠嫻接過話筒，堅定地說，子亭，人都要為犯下的錯負責，你好好交代、好好改造，我和蓮兒一直等著你。

      蘇蓮兒拿出一幅自己的水彩畫，望著蘇子亭說，爸爸，這是我自己去畫的，字是媽媽題的，送給你。

      蘇子亭拿著女兒的水彩畫，腦海閃過《國色天香牡丹圖》、玫瑰花、百合花、菊花……最終將目光落在女兒的這幅《清蓮》上，雖然筆法稚嫩，但蓮花“中通外直，不蔓不枝，香遠益清，亭亭凈植”的神采躍然紙上，畫的右上角寫著兩行俊秀的字，“知錯能改尤為善，不負惠嫻不負蓮”。

      蘇子亭終于忍不住將頭深深垂下，先是吞聲哽咽，慢慢地，嚎啕大哭起來。